十二．志士伤丘园
赵构一直命宦官们报告李纲的行止和去向，当他听到李纲已经上船南下，就没有什?#39038;忌了，下令在後宫设宴庆贺。从今后再也听不到李纲在他耳旁唠叨，仿佛耳根也清净了许多。二十一岁的他才感到自己成了一位真正的皇帝，从今后再也无人可以阻止他为所欲为了。而此时，尚书右丞许翰也已经提出辞职，尚未得到皇帝批准。
李纲被罢相的消息传出后，不能不引起朝野极大的震动。京中士人愤愤不平，都暗叹赵构亲小人，远贤臣。通过登闻鼓院收到一百六十四封上书，都一致反对罢免李纲，建请复相。还一致谴责黄潜善和汪伯彦，建议皇帝予以罢免。太学生领袖陈东上书建请圣上罢巡幸东南之议，亲征河北，复相李纲，罢免黄潜善和汪伯彦，陈东上书有如下的一段：“陛下以介弟之亲，元帅之重，自可号召天下，拥兵勤王，恢复宋室，而不当於二帝北狩，宗社艰危之际，遽即大位。将来渊圣皇帝回归，不知何以自处？”另有一个欧阳澈，上书极力诋毁黄、汪，言道元帅府拥兵不救东京，坐视二帝蒙尘。上书中又有如下的一段文字：“陛下即位於艰厄之时，犹不思国家之奇耻，宗社之大辱，宫禁宠乐，日传於外。宦官弄权，以拆洗为名，掩耳盗铃，搜求姝丽，过於攘夺。好色伐性，古人所戒，山河残破，中兴之业艰难，任重道远，陛下岂可不慎其细哉！”黄潜善激怒高宗，称读书人伏阙上书是陈东开的先例，若不杀一儆百除了陈东，鼓众闹事永无休止。
宋高宗在宣布李纲罢相後，委黄潜善接任右仆射兼中书侍郎。接着，又罢免张所、傅亮，撤销河北招抚司及河东经制司，蓄意破坏李纲的抗金部署，张所以罪去，傅亮以母病辞归，招抚、经制二司皆废。车驾遂东幸，两河郡县相继沦陷，凡纲所规画军民之政，一切废罢。
接着，赵构又不顾宋太祖立下的太庙誓碑，在奸臣黄潜善鼓惑下，启动杀机，大开杀戒，杀上万言书言事的声誉满天下的名士陈东与欧阳澈。黄潜善喜不自禁，立即令府尹孟庾执行。公差奉孟庾之命捉拿陈东时，陈东正在用嚏C他从容吃完饭后给家里写了遗书，书毕交与书童：“吾死之后，尔将此书交吾家中双亲，转达两老，儿为国尽忠，死而后已，不能尽孝了。”说完欲去内室更换衣服。公差碍于礼仪，不便跟随入内，又怕他逃走，面有难色。陈东莞尔一笑：“我，陈东也，若怕死，即不敢犯颜直谏，伏阙上书，岂会逃死？”公差听了，感动地说：“小的也素知相公是忠义之士，不敢逼迫。”不一会儿，陈东着装整齐而出，与同舍里的人谈笑告辞，其从容举止哪像赴刑场，倒如出门远游！就在当日，陈东慷慨赴难，为国殉节。
第二天宰执大臣奏对时，宋高宗首先对黄潜善说：“昨夜二人已处分完毕。”黄潜善说：“此是陛下圣断，足以防患於未然。”宋高宗说：“欧阳澈论朕宫禁宠乐，流言毁谤，朕以俭德率天下，岂有此事。陈东必欲复相李纲，反诬朝廷理亏。”汪伯彦明白，皇帝此时的心态，是被人说中了痛处，而需要进行自欺欺人式的自我安慰，他连忙说：“飞短流长，自古而然，岂足以有损於圣德高明底万一。”在场的张悫完全明白君臣对话的真意，唯有许翰却听得莫名其妙。他在下殿後，就问黄潜善说：“主上处分了甚人？”黄潜善只能回答说：“便是圣上所指底陈东与欧阳澈。”许翰又问：“不知如何处置？二人是否已逐出南京？”黄潜善说：“二人已被斩首。”许翰大惊失色，说：“祖宗之法，岂能因言事而受诛戮！”黄潜善装出无可奈何的神情，说：“本拟今日面对论救，却是为时已晚。”许翰愤怒地责问说：“黄相公，主上处分，必有手诏，何以不在政府商议营救？”黄潜善狡辩说：“圣上手诏直下应天府孟大尹，故不得展示政府同僚。”在旁的汪伯彦和张悫都不插一语，汪伯彦还不时向许翰投以轻微的讥笑。正好孟庾走上前来，黄潜善又严肃地责备说：“你何以不关白政府，而将陈东与欧阳澈处斩？”孟庾瞧着黄潜善的脸色，知道他在假戏真唱，就不敢辩解。许翰到此已经完全看透了黄潜善的居心，他愤愤不平地说：“杀害名士，却又推诿罪责，虽是费尽心机，然而千古骂名，还须留与黄相公！”他说完，就拂袖而去。
许翰到登闻鼓院取来陈东和欧阳澈上书的原件，反复阅读，精神受了极大的刺激，一夜未睡。第二天早朝後，宰执大臣在阁子里等候面对，许翰见到黄潜善、汪伯彦和张悫三人谈笑风生，更增加了他的痛愤感，他用牙齿紧咬嘴唇，一语不发。直到面对时，许翰的满腔悲愤才有节制地迸发出来，他慢条斯理地口奏说：“臣为李纲所荐引，故黄相公等指臣为朋党。‘朋党’之词煞是可畏，天下又有多少忠臣义士被构陷於朋党之恶名。然而臣得与李纲同道为朋，而非同利为朋，直是臣的荣光。李纲忠义奋发，天下有识之士以为，舍去李纲，便无以辅佐中兴。陛下既已罢相，臣留於政府无益，故连上八章，恳乞陛下恩准。”宋高宗说：“既是卿恳辞再四，朕当允卿所奏。”许翰叩头谢恩，又站立口奏说：“臣辞离陛下之时，唯有一事，不得不言。东汉末年，曹操号称奸雄，他受祢衡之辱，犹且不愿负杀名士的恶名，而将祢衡送与刘表。国朝祖宗之法，尤重士人上书言事。便是在太上宣和时，多少士人以言事得罪，止是贬逐了当，渊圣即位，便与叙复。陛下身登大宝之初，亲下明诏，言道‘容受直言，虽有失当，不加以罪’，可谓信誓旦旦，用以矫治宣和弊政，天下欢呼。然而时隔四月，便亲下手诏，杀两个言事的士人，大宋世世相承的规制，陛下破坏於一旦。臣只怕震怒祖宗在天之灵，降罚於陛下。”原来，宋太祖赵匡胤生前，曾在太庙里立下石碑，后来的新天子即位都要到太庙里去拜碑，并默诵誓词。这石碑立在太庙寝殿的夹室中，除了北宋历代皇帝，别人都无从得知。就是新皇帝去拜碑时，也只有一个不识字的内侍跟随，其他人都离得很远，弄得很神秘。直到北宋末年靖康之变后，宫门被打开，人们才得以纵览，不过是很简单的三条：一是保全柴氏子孙，有罪不得加刑；二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；三是子孙不得背弃上述誓言，否则，即遭天罚。当时秘密的太祖誓约虽已外传，而皇帝本人并未正式确认，其实，北宋亡国后，徽宗在被俘北上途中，命其旧臣曹勋返回中原时，让他转告康王即后来的高宗：“艺祖（即太祖）有约，藏于太庙，誓不诛大臣、言官，违者不详。”（意思要遭报应）所以许翰的奏对只能闪烁其词。宋高宗听後大惊失色，他本人曾在太庙见过宋太祖的誓碑，按当时的迷信习俗，真害怕得到誓碑所说“天诛地灭”的报应。黄潜善和汪伯彦还是初次见到，皇帝的脸色因惊恐而变得如此难堪。宋高宗瘫倒在金龙椅上，一时竟张口结舌。黄潜善很快地敏感到，自己可能要为杀两个士人，而支付罢相的代价，他自己不敢说话，只能向汪伯彦投以求救的目光。汪伯彦的心情是矛盾的，他的内心向来不服黄潜善，很希望黄潜善因此而罢相，好自已取而代之。但是，他又担心一旦黄潜善倒台，会牵连自己，而如果黄潜善不罢相，又会怀恨自己不替他说话。汪伯彦盘算了一小会儿，就口奏说：“臣愚以为，若非陛下当机立断，诛除二名狂士，必将酿成大变。祖宗在天之灵，当有以鉴谅陛下底苦心，委是出自万不得已。”此时此刻，宋高宗的内心是在悔恨自己有太强的报复心理，所以汪伯彦的宽慰反而触发了他的狂怒，他立即厉声斥责说：“你们巧言令色，致使朕得罪太祖，还不退下！”吓得黄潜善、汪伯彦和张悫面如土色，下跪叩头不止。宋高宗此时对三人感到十分厌恶，喝令退殿，三人只得狼狈下殿。许翰也向皇帝告退，宋高宗说：“卿今日直言，煞是忠心，朕日後自当用卿。”许翰说：“臣感荷圣恩，然而臣既由李纲所荐，李纲不回政府，臣实难觍颜受命。”许翰因为宋高宗用严词谴责李纲，并且杀戮名士，已经寒心到极点。他已拿定主意，从此后不论皇帝如何宣召，自己决不回政府。
再说黄潜善等退出瑞应殿，正遇康履（赵构近侍），康履说：“黄相公，今日有甚底事，气色不好？”黄潜善似乎在绝望中见到了救星，急忙拉他到殿外一个僻静角落，窃窃私语，康履笑道：“此事不难。”说完，就伸出了三个指头，黄潜善忙说：“康大官，会得！会得！”三十万贯贿赂立时拍板成交。从藩邸到皇宫，这群宦官跟随宋高宗多少年，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，而其中最善於随机应变，讨好皇帝的，就是康履，因而也最受宠信。康履进入瑞应殿，只见宋高宗神情颓丧地呆坐着，曾择和蓝珪正在小声宽慰。康履向曾择和蓝珪使个眼色，两人退到殿外。康履下跪说：“小的已知官家不悦之意。依小的所见，两个歪秀才，便是错杀，亦只是草芥子般的细事。太祖官家若要怪罪，亦不须待今日，而须在一百五十年前。”康履隐约地提示了当年宋太宗杀兄篡位的事，说宋太祖的神灵真要降罪，首当其冲的应是宋太宗，而不是宋太宗的六世孙，对宋高宗确有很强的说服力，使他的愁容为之一扫，宋高宗说：“然则今日的事当如何？”康履说：“官家若立即与陈东、欧阳澈叙复，只恐宵小之辈异论蜂起，难以弹压。闻得龙兴寺的佛事最为灵验，不如待小的为二人做道场。官家亦可在大内焚香敬告太祖官家。太祖官家的神明见官家诚心如此，必能鉴谅。”康履不楓O宦官群中最有办法的一个，居然又使这个年轻而狂躁的官家回嗔作喜。
黄潜善和汪伯彦在宦官们的帮助下，又很快取得宋高宗的宠信。九月，两人为皇帝草拟和发布一个“巡幸淮甸”诏，诏中强调“小人撰造言语，妄倡事端，欲摇动朝廷，不可不治”，告发者可以升五官，而同谋与知情人也须“并行处斩”。这样民间就不再说三道四议论了。十月，宋高宗如愿以偿地将行在搬迁到扬州。
其实，陈东直到临死，也并未与李纲有一面之交。欧阳澈，善谈世事，慷慨尚气，忧国悯时，高宗即位，澈徒步行在，伏阙上书，极诋用事大臣，（至南京上书，斥责黄潜善、汪伯彦的罪行，）澈曾说过的：“臣非不知而敢抗言，愿以身而安天下。”果如其言。后与太学生陈东一起被杀害于应天府，两人的首级被悬挂在市门上，几天后，消息传出，天下百姓皆为之惋惜流泪。四明（今浙江余姚）李猷等人感怀陈东、欧阳澈忠义，出巨资买通关节，设法赎回尸身，用棺盛敛，送回故乡，以礼安葬。尚书右丞许翰义愤填膺，不顾自已身家性命，为之撰写哀辞，简直就是和皇帝对着干了。直到绍兴四年（一一三四年）高宗至杭州后，“帝颇懊悔，追赠陈东、欧阳澈秘阁修撰官职。